記憶的好處便是可以沿途記錄，不論是美的或者丑的風景，它都會格外精心地保存，整理，之后像檔案室的鐵箱子里碼的整齊的卷宗，封閉在格扇間，讓你在需要的時候，逐次翻閱。

這個春天的夜，因為繁雜的工地上傳來陣陣吵鬧，而使我分外懷念那些安靜的時光。

不必說童年溫河邊上的夜，因為隔開的太久，而使我產生一種若夢的虛幻，總覺得那些安靜的夜是前世的風景，因為自己不曾好好把握珍惜而使它們很輕易地遠離。即便我從頭翻閱這些保存完好的檔案，我依舊找不到一星證據，證明我真的好好地感受過某個深夜的靜謐，除了那縷風煙，和祖母沉默的后背，那些夜，都無蹤跡。

我在逐日翻閱的間隙，看到那一彎河灘。

是２１歲的秋天，我跟朋友沿河灘一直走向山腹深處，河灘里是擁擠的卵石，白茫茫的你擠著我我擁著你，每走幾步，腳心便會被咯的難受，中間我們誰都沒有提議退回去。

年輕的莽撞使自己充滿了堅定的信念，未來的路途，即便是懸崖絕壁，照樣不會有恐懼，有放棄。

一路走走歇歇，路過許多核桃樹，茂密的綠葉間，那些青果子探頭探腦地，寫了滿身的疑問。

伸手可捉的青果，我們沒有去碰它一碰，雖然口干舌燥，因為走的匆忙，我們連一杯水都未帶。

黃昏的時候，我們走進了一處村莊。

這個村莊就藏在山的最深處，遠遠地嵌在樹叢中間，裊裊的炊煙飄散在綠樹尖，象一片片輕紗。

雞們正在回巢，嘰嘰咕咕地吵鬧著。

圈里的牛，懶洋洋地甩著尾巴，與蠅們爭斗，好似玩耍又好似無奈。

天漸漸暗下來，整個村莊便開始安靜下來。

我們的晚飯是在村干部家吃的，煮的土豆、南瓜、豆角。

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這些東西可以單獨作為飯去吃，里面沒有一粒米，一把面，一勺鹽。

村里沒有電燈，我跟朋友坐在院子里，小桌子上，有一杯水，一盤南瓜子。

仰首，一汪深藍的夜海，無邊無際，一彎半月，那么多那么多的的星，使整座上，整個村莊，都明朗清澈，院子里的那些瓜葉豆秧沙沙作響，我們竟然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螢火蟲從某個縫隙間飛出來，然后拖著那豆亮光，飛向更深的綠葉中。

繁星點點，銀河浩瀚，世界安靜的連一枚果都不忍心掉落。

突然覺得人類是這樣渺小，渺小的連一片葉分量都達不到，渺小到，連自己都看不見自己，聽不見自己，讀不懂自己。

夜已經很深了，偌大的院子里，只有沉默不語的兩個人，和滿天星光。滿身的疲勞，竟然在這樣的夜晚，化為一灘水樣的東西，在內心里流淌……

許久后，我還很懷念那個叫做劉家溝的小村莊，還有那個跟我一起看星星的人，以及那頓農家飯。可是，最難忘的還是那個夜，寂靜，平緩，而又安謐。像窩在祖母的懷里那樣溫暖而又舒暢。

多年過去，我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，每個夜都輾轉反側，頭疼欲裂，坐起來昏沉，躺下卻異常清醒。

許多的往事，乘風而來，侵擾我的安靜，我不停地用各種藥物來試圖驅趕它，可是都無濟于事。

我依然會在暗夜里睜大眼睛，渴望有一張藍色的夜空，一襲微微的輕風，一個良友，一付溶溶的身心，可是直到在喧嘩中看見天色微明，它們都不曾出現，我無限疲憊地轟然坍塌。

我像所有人一樣把理由強加到城市的混亂中。

其實，每個居住在城市的人，都知道夜的繁茂，躺在床上，那些深夜入城超重的貨車的轱轤，每滾一圈都攆碎一地好夢，還有火車在鐵路上有節奏的行進，由遠而近，恍惚從頭上過，嗚地一聲，再疼痛而馳。

好不容易入夢，風又開始在樓群之間呼嘯，象誰的哭聲，這一夜在你的夢邊，噎咽不停。

遠處的工廠上夜班的工人，紅著眼在高爐旁忙碌，火紅的鐵水，蜿蜒若蛇。

地下的煤層間，有龐大的機器在馬不停蹄地挺進在黝黑發亮的地層中央。

凌晨又有了小販的腳步吆喝，自行車顛簸在馬路上的聲音，誰家的門店在開門，電卷閘難耐的吱吱聲。